2016年尾声将至,北京22家市属大医院也将迎来一次挂号方式上的大变革。

  回顾今年年初,东北姑娘怒斥“号贩子”的视频,曾在网络上广泛转发,挂号难的老问题再次戳中公众痛点。随后不久,北京市卫计委便宣称,2016年年底前,全市22家市属大医院将取消现场挂号,推行“非急诊全面预约”,以改善就医秩序,打击“号贩子”。

  截至6月22日,北京已有世纪坛医院、天坛医院、友谊医院、016年8月,北京市卫计委对外公布了2016年-2017年北京市分级诊疗制度建设的重点任务,其中提到构建分级诊疗秩序,是合理配置医疗资源的有效手段。接下来,北京将着重推进基层医疗机构绩效工资总量上浮20%,增加社区药品报销品种,实现医联体全覆盖等多项改革。积水潭医院等约九家市属医院,率先增加了手机微信挂号、现场自助机具挂号等多种预约挂号渠道,七天内大部分号源均能够通过预约获得,此前未预约出去的号源供当日挂号。

  挂号新政不过是北京试图缓解“看病难”现象的开始。2

  在国家层面,同样是在8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全国卫生与健康大会时表示,当前医改已进入深水区,要努力推进分级诊疗、现代医院管理等五项制度。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国务院国家医改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刘国恩告诉财新记者,决策层把分级诊疗排在五项制度之首,或意味着中国医改兜兜转转近八年,终于找准了突破口。

  刘国恩认为,受行政力量主导,中国已形成了医疗资源供需错配的格局。大量病人在基层,医疗资源却集中在行政级别高的大医院,导致基层病人不得不涌向数量较少的大医院,“看病难”由此产生。而由于大医院运行成本高,病人到大医院的就诊费用高,这就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所谓的“看病贵”。因此,分级诊疗是解决中国医疗体系主要矛盾的根本路径。

  但是,政策落地向来最难。分级诊疗并非这几年才提出的创新政策,早在2009年的新医改方案中,分级诊疗就被列为改革任务之一。如今决策层重新把目光投向分级诊疗,拟按“基层首诊”“大病在医院”等原则,重新明确各级医疗机构在医疗服务供给体系中的功能和定位。

  然而,大医院是否愿意放弃普通门诊,基层医疗机构又能否接得住向下走的病人?这是北京在分级诊疗改革中,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

患者的选择

  11月是北京儿童医院正式对外宣称取消现场挂号的第三个月。

  当财新记者于当月23日来到北京儿童医院的门诊大厅时,厅内原先的挂号窗口外,已不再有一列列长队,来到这里的人们大多已经提前预约挂号。但前来求医的人群仍然熙熙攘攘,其中除来自周边各省的外地家长外,也不乏北京各区的本地居民。

  陈女士家住北京五环外,为给孩子看病,她清早六七点就启程赶往北京儿童医院。前一天夜里12点,陈女士挂上了消化科的普通号,相比以往连续几天在网上刷新耳鼻喉科号源的经历,这次她一打开手机应用就挂上了号,这令陈女士有些意外。

  轮到她就诊后,所幸孩子只是便秘,并无大碍,医生开了一些药就让陈女士回去了。对陈女士来说,这次带孩子看病的经历总体上是让人满意的,“网上预约很方便,虽然有的时候要连续几天刷号,但至少比在医院大厅里排队挂号强”。

  和陈女士一同前来的母亲却有些不解。老人还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自己在湖南老家,基本上带女儿上家附近的诊所,就能把病看好,“怎么现在孩子这么金贵,一点小毛病就要上大医院”?不过说归说,下次孩子再生病,老人表示还是要上北京儿童医院看病,毕竟孩子健康最重要。

  在来北京儿童医院求诊的患儿家长中,许多人都持有和陈女士类似的想法。尽管孩子只是皮肤过敏或肠胃不好,但就是到大医院才放心。要是自己生病了,也是能去大医院最好,社区医疗机构是靠不住的。

  那么,真实情况是否如家长所想,社区医疗机构真的靠不住?根据北京市2015年卫生统计资料,全市共有326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每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下辖十几个社区卫生服务站,服务范围基本覆盖北京全市。

  从2010年至2015年,财政投入到社区医疗机构的补助,几乎每年都以超过10%的幅度增长,2010年、2011年增幅分别为40.44%和52.9%。在财政支持下,现在大部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已配备了基本的检查设备,能完成B超、胸片等相对普遍的检查项目。

  为进一步引导患者到社区就诊,医保报销政策也作了诸多调整。一方面,社区与大医院就诊的医保报销比例差距逐渐加大,据北京市人社局介绍,目前北京市城镇职工基本医保参保人,在大医院门诊的报销比例为70%,到社区就诊报销比例能达到90%。如果糖尿病患者每年服用降糖药的药费为5200元,其到社区就诊拿药的个人自付费用能节省1040元。

  另一方面,以往范围较窄的社区药品报销目录正逐渐拓宽。2013年9月,北京市人社局决定新增224种药品至社区医保报销目录。今年11月30日,北京市人社局又宣布将统一大医院和社区医疗机构的药品报销目录,从12月1日起,社区可报销的药品从1435种扩大至2510种。

  设备有了,药也有了,社区看病还比大医院便宜,为什么还是有患者不愿去社区看病?就在北京市人社局宣布统一大医院和社区药品报销目录的第三天,财新记者在团结湖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门口,见到了正在晒太阳的张女士。

  张女士今年55岁,平常身体不舒服,她总会坐公交车去附近的朝阳医院。退休后,张女士经常在冬天的清晨,和其他老人在团结湖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门口坐成一排晒太阳,只是几乎从没进去看过病,仅有的一两次也是拿着大医院的单子上社区开药。在她看来,社区没有好医生。

基层缺人才

  根据北京市卫生统计资料,2015年全市执业(助理)医师数量达9.64万人。其中108家三级医院执业(助理)医师人数,约占总数的48.67%;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站)、村卫生室等共9487家基层医疗机构执业(助理)医师数则占24.77%。仅看执业(助理)医师数量,基层医疗机构人才确显不足。

  

  但患者更担心的还是人才“质量”。现行医疗机构管理制度,把医疗机构大体分为三个等级,每个等级往下,又可再细分为甲、乙、丙三级,每一等级分别对应不同的床位数、硕士毕业人数、学科建设等要求。医疗机构级别越高,其对技术水平、人才素质要求越高。

  行政化的医院分级体系下,医生也分级别。医学生被医院聘用后,要先从住院医师做起,接着上升为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每晋一级,不仅需要多年从业经验,还必须具有相应的外语水平和科研成果。

  虽然2015年11月,人社部、卫计委已联合发文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站)、村卫生室等基层医疗机构的卫生技术人员,在职称评审时可不把外语成绩作为申报条件。但偏重科研成果的职称评价体系,仍令基层医生处于竞争劣势。他们平常接触的都是常见病,很难像专科医生一样,专注研究某一疾病从而获得重大突破。况且即便是同一职称,在不同级别的医疗机构,其“含金量”往往不同。北京市西城区德胜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韩铮铮告诉财新记者,大医院医生待遇普遍比基层高60%甚至70%,“同样学了八年,你拿到的工资是人家的三分之一”,怎么吸引人来?

  几年前,当德胜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医生月工资只有不到4000元时,北京三级医院医生工资能达到八九千元,医疗、医药企业员工的工资也普遍比社区医生高。面对医生辞职、跳槽的请求,韩铮铮只能接受,即便中心为培养这些医生付出了许多成本。

  “大家都要生存,要养儿养女养老,要买房买车,不可能让八年一贯制毕业的学生,挣很少的钱,做很多的事,而且是在别人看来很低级、很基础的事情,人都是往高处走的。人家提出请调报告,你老老实实放,因为这是人之常情。”韩铮铮说。

  据原北京市医改办主任韩晓芳透露,2013年北京市医院中高级以上人员比重超过50%,社区仅为38.5%;副高级以上的人才在医院中占21.6%,社区中只占7.7%。从学历结构看,医院里大学本科以上人才占三分之二,社区只占37%。

  当然,也有医生可能从服务好、门诊量大的基层卫生机构,流向了相对清闲、效率低下的基层卫生机构。

  自2007年开始,北京正式启动了社区卫生机构“收支两条线”的试点,随后走向全覆盖。所谓“收支两条线”是指,社区卫生机构的所有收入上缴财政专户,支出纳入预算,不管机构本身是否能实现收支平衡,财政都全额保障机构运转所需经费,由此机构收入与支出完全脱钩。

  作为北京早期试点“收支两条线”制度的社区卫生机构的管理者,韩铮铮对这一制度的利弊有切身体会。韩铮铮表示,收入与支出脱钩,遏制住了机构的逐利冲动,医生能够因病施治,而非想办法给患者多开药、多开检查,但同时也“养了懒汉”。

  “你看1个病人,和看100个病人是一样的,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间长了就会让懒的更懒。很多机构的效率是逐年递减的,而那些干得好的没有激励,使得人才队伍不稳定。干了那么多,那么辛苦,挣的钱一样多,索性找清闲。”韩铮铮表示。

  对于基层激励机制的问题,目前北京市卫计委似乎已有意识作出改变。今年8月,北京市卫计委宣称,从2016年起,达到考核标准的基层医疗机构,其绩效工资总量将上浮20%。12月6日,北京市卫计委又发文称,将试点对基层医疗机构实行“核定任务、核定收支、绩效考核补助、超支不补、结余按规定使用”的预算管理方式。

  但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朱恒鹏认为,只要基层医疗机构仍受事业单位工资总量限制,没有收入分配权和用人自主权,医生还是很难获得与劳动价值相匹配的收入,这是政府办基层医疗机构始终难以逾越的障碍。

大医院虹吸

  除了基层卫生机构自身发展困难,大医院的虹吸效应,是分级诊疗秩序难以形成的另一原因。据北京市卫计委统计,2015年北京全市医疗机构诊疗人次数达23501.6万人次,其中三级医院总诊疗人次为11974.9万人次,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站)总诊疗人次则为4890.2万人次,二者差距悬殊。

  

  苏勇宾是北京市丰台区瑞丽江畔卫生服务站的站长,此前他曾在朝阳区第二医院工作。据苏勇宾观察,北京大医院集中的地方,周边基层医疗机构往往很难获得发展空间。

  “大医院又有品牌,又有技术,地又不要钱,它开着门诊大楼,你开个诊所怎么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多年来萎缩成这个样子,不也是大医院扩张造成的吗?就这么一个市场,我这边要上升,你那边就要缩减。”长期关注医改的学者刘国恩表示。

  大医院愿意缩减门诊量吗?2013年开始,北京陆续建立了近50家区域医联体,让不同级别的医疗机构形成联盟。比如,今年5月18日,三甲医院北京协和医院,就和区属的北京市第六医院、东城区第一妇幼保健院、东城社区卫生服务管理中心等形成了医联体。

  理想状态下,医联体内的社区卫生机构将和大医院形成双向转诊的关系,到社区就诊的患者,可经绿色通道转诊到大医院,大医院医生也会定期到社区坐诊。如此,大医院和社区医疗机构各司其职,首诊、康复在社区,疑难杂症患者转诊到大医院。

  然而,从目前已经形成的医联体情况来看,理想与现实明显有差距。韩铮铮表示,现在的医联体都是松散的,“大医院想大医院的事儿。大医院想做的是航母,从基层更方便地获得病源,你给我转上去的病人都是挑过的,基层不挣钱的活你都干,挣钱的活留给我,本质上大医院还是想把病人吸上去”。

  韩铮铮认为,如果哪一天真的能把大医院的普通门诊砍掉一部分,让病人来到社区,社区才有发展空间。但现在政府给大医院的财政补助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收入都得让大医院自己挣,这种情况下“放走一个病人就放走一个费用”,大医院肯定不乐意。

  增加财政补助又如何?根据北京列出的22家市属大医院名单,朝阳医院、友谊医院、回龙观医院等大多床位超过1000张,职工数千人,而且这些医院前几年还在不断扩张。让财政把这些规模巨大的医院全部养起来,将会是一笔巨大开支;而让大医院主动缩减规模,一些医务人员恐会不满。

  改革似乎陷入了僵局。在朱恒鹏看来,打破僵局的惟一办法是取消公立医院事业编制,让医生从“单位人”变成“社会人”。当附着在大医院编制上的福利、待遇、晋升机会等隐性好处不复存在,医生不再被行政色彩浓厚的职称评价体系束缚,就可以走出大医院,到社区开办自己的诊所。到那时,患者也将随医生下沉。

  至于缩减规模之后的大医院怎么办?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友谊医院原副院长、现北京恒和医院院长张健对财新记者表示,一部分大医院也许可以进入市场,另一部分回归公益性,政府给予财政补偿。而为引导大医院多看危急重症、疑难杂症,财政考核、医保支付应作适当倾斜。北京多年未调整的医疗服务价格,也应体现医生看危急重症、疑难杂症所必须付出的劳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