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老板/高翼
来源:远川研究所(ID:caijingyanjiu)
拆除前的小汤山医院,2010年4月
2003年4月22日晚10点,正忙得焦头烂额的中建一局集团总经理季加铭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立刻赶到北京市建委开会。
此时的北京,已经处于SARS笼罩下的紧急状态。季加铭正忙着指挥北京胸科医院的扩建工程。这家医院当时已收治了41名非典病人,而且新病人源源不断,病区急需扩建。中建一局20号接到任务,马上组织600人了施工队伍进入现场施工。在接到电话时,他已经连轴转了48小时。
季加铭赶到建委2楼的会议室时,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北京市国资委下属的住总、城乡、市政、建工和城建等集团的老总已经到位[1]。主持会议的是市建委主任刘永富,他没多少废话,直接向下面坐着的6个公布了市委的决定:30号晚上10点前,修建一所1000张床位的传染病医院,地点是——
北京昌平区的小汤山。
参会的人都能体会到那种紧迫的感觉,他们知道,三天前的4月20号,卫生部张文康和市长孟学农被免职,海南省委书记临危受命,紧急进京主持大局。从那刻开始,迷雾逐渐拨开,工作骤然加快。他们暗自算了一下,通常一座相同规模的传染病医院建设需要2年,而他们只有7天[2]。
这所被寄予厚望的医院从一开始分工就很明确:北京负责建,军队负责管。设计、施工、后勤等事务由北京市政府负责,设备、医生、管理则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负责。各集团的任务现场开始分配:住总、城乡和市政三家负责基础施工,中建一局则负责安装58个板房病房的安装[4]。
会议散会时,时针指向了4月23号0点,此时离最后的截止时间,只剩了186个小时。
01. 谋划:野战医院应该怎么建?
从一开始,小汤山“医院”就没有照着一座完整的医院来设计,从某种意义上,它最重要的功能只有两个:防疫和治疗。
首先选址也很讲究:一方面医院需要远离市区的大片空地,另一方面,空地附近最好具备指挥办公的成熟设施——位于昌平区的小汤山正好符合这两个条件:小汤山有一个200多张床位的国家级疗养院,而旁恰好有一大片空地,是疗养院预留的发展用地,正好可以用来建传染病医院。
而传染病医院收治的病人通常分为两类:“确诊”和“疑似”。这两类病人需要分开治疗。因此,整个医院从设计上就划分了东区(疑似非典)和西区(确诊非典)两个病区,中间有条马路隔开,每一个区都规划有6排复合轻钢板材板房,这些板房可以像搭积木一样被迅速组装起来[5]。
每个区又分成了南、北两部分[4]:南侧是X光室、CT室、手术室,北侧为重病监护室、接诊室和检验科,必须配备全套的治疗设施。而每间病房也有特殊要求:大约15平方米的病房必须设有独立卫生间及浴室,除氧气、呼叫和照明外,还有预留了电话、电视、空调等5处接口界面。
Google历史卫星地图,2003年9月
专业传染病医院的设计,需要从根子上做到防止医护人员感染——保护医生就是保护病人。这就要求病区必须设计有专门的医护通道,病人走病人的,医生走医生的,同一建筑病人和医护不走一个门;而药品、食物、衣物等物品的传递,都要通过双层玻璃的传递窗口,不能直接接触。
除此之外,医院还需要建设大量的配套设施[10]:氧气站、焚烧炉、化粪池、太平间、消毒系统、呼叫系统、吸引系统、氧气管线系统、污水处理系统、生活供应中心、液化气供应站、雨罩、甬路、隔离等。驱动这些设施的是6台400千伏变压器、3台315千伏变压器,以及35根电线杆。
因此,它的效率和安全性注定要高出综合性医院太多太多。这种医院,是一座紧急状态的城市战胜病毒的最大希望。
季加铭走出建委后,就马上找来手下杨春山(中建一局四公司副总经理)准备活动板房。一局在北京的工地众多,每个工地都备有不少活动板房,他们很快就连夜抽调出58个[4],迅速拆卸装车。到了23号早晨,离接到指示只过去几个小时,中建一局40多个人的队伍就已经抵达小汤山现场。
但一到现场,杨春山们就傻眼了:68亩的工地上人山人海,有兄弟公司已经破土动工,第一天施工人数就超过4000人,几百台设备集体轰鸣进场。更要命的是,这项工程的启动没有成熟图纸可以参考,现场水电路都不同,只能边施工边设计。具体怎么来建,需要他们现场做出决断。
就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战斗打响了。
02. 狂飙:一场普通工人实现的奇迹
小汤山奇迹的主角,是来自北京六大建筑公司——住总、城乡、市政、建工、城建和中建一局——的每一个普通工人。
由于工程难度大,北京市建委先是咨询了几家上市公司,其中不乏现在房地产市场上的明星企业,但这些公司要么不敢接,要么提大量的前置条件,最终任务只能落到上述六家北京企业身上。这些企业的员工大多数在北京工作多年,为了家人和朋友不被SARS侵袭,他们都像拼了命一样。
六家公司基本上都在23号凌晨完成了动员和人员调配,23号早晨所有公司都已进场开始实地测量,23号下午全部设备调集到位,23号傍晚全部动工。离中央的决定发出不到24小时,工地上一片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的景象。在最顶峰时,有超过7000名工人同时在工地上施工。
小汤山医院工地,2003年4月,许伟/CFP
施工现场条件很差。虽然工地南面就是小汤山疗养院,但只有300多个床位,7000多人的施工队伍根本没有地方住。工人们只好在草地上吃面包和方便面,喝矿泉水和红牛,干16个小时休息8个小时。当时北京天气已经进入初夏,很多工人晚上就在地上铺张报纸,席地露天而睡。
4月25日上午,上任不满两星期的北京市代市长来到小汤山工地,看到工人躺在草地上休息,紧急调运4000条毛毯和5000箱矿泉水[4]。他随即召开现场办公会,这时候工人们才知道,这所医院将容纳1000名非典病人、1200名医护人员、1800名后勤保障人员,总人数将超过4000人。
王市长走后,现场总指挥继续开会,再次强调了时间节点:“小汤山医院一定要在30号晚上10点之前,具备接待病人的能力。”事实上,北京市的诊疗能力早已超出极限,中央军委正在全国范围内调集人员,1200名各地的医生和护士已从各地奔赴北京,留给施工单位的只有5天了。
六个施工单位感受到了压力,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加速,开始了一场不知疲倦的狂飙。
一名叫李爱华的工长后来回忆道[16]:“现场感觉就是活很紧,人很疲劳,机器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很嘈杂,说话都得吼,而且由于太疲劳,几乎所有人都不得不靠抽烟来提神,所以到了第二、第三天,管理人员的嗓子都哑了,从第四天开始,大家就都开始犯困,站着都能睡着了。”
进行板房安装的工人,2003年4月,许伟/CFP
住总集团一名叫郑维成的员工,被派去看房梁水平度,他蹲下看了半天就是不动,也不说话,同事感到奇怪过去一看,发现他蹲在那里睡着了。4月28日晚上,一个叫赵志刚的工人抱着被子找地方睡觉,走路时掉进沟里,倒在里面居然睡着了。第二天,推土机差点儿把他给活埋了[16]。
季加铭的中建一局指挥部本来设置在工地南面的小汤山疗养院里,25号解放军开始接管疗养院进行消毒和准备医护人员入场,他就在外面找了块空地,自己搭了个简易帐篷,在里面待了五天五夜。29号,他给认识20多年的领导郭宏若打电话,跟他说[4]:“老兄,你来看看我们吧,太累啦。”
由于边施工边设计,所以各家单位的活儿基本上是越干越多,远超开始时规划的工作量。比如中建一局早先只负责西区58个活动板房,后来又增加到76个,再后来又加上了东区的所有板房,然后空调安装也派给了他们,到29日下午6点离最后时间还有一天,他们又完成了热力管道的施工。
到4月29号下午,各个施工组都开始做最后的冲刺。与此同时,未来使用这家医院的1200名医护人员,开始入场前的最后准备。
03. 冲刺:最后决战的24小时
4月29日晚21时,尚未上任的小汤山医院院长张雁灵刚走进工地,就一脚踩进了个水坑。
这个水坑让他心里一惊[7]。传染病医院不比普通的综合医院,硬件问题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他跟同事绕着仍在施工的工地转了一圈,看到尽管医院已经初具雏形,但漏洞也很多:病房密闭性不足、不少病房的门窗还没装、病床数量也缺不少、有的诊室设备无法放置,水电不通……
建成初期的小汤山病区,2003年4月,程铁良/CFP
张雁灵是解放军白求恩军医学院的院长,4月29日下午5点,还在国防大学进修的他接到了总后勤部的命令,张雁灵放下电话后立马出发,一路上风驰电掣,两个半小时后便赶到了小汤山。尽管经验丰富,但后来他回忆道:“当时我可以说是焦灼不安,对目的地的情况一无所知。”
看了施工现场的情况后,张雁灵马上喊来施工单位,召开了“小汤山非典医院第一次会议”。在会上,他明确指出摆在小汤山医院面前只有三条路[7]:一是没有完成任务,只能选择带着耻辱走出去;二是发生大范围感染,都死在小汤山;最后一条路是病人有效救治,医护人员零感染。
此时外面大雨倾盆,然后他把桌子一拍,“我们走第三条路!”
军方开始跟施工单位逐一排查硬件问题,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修复,其中大多都是棘手的硬骨头。季加铭的中建一局也面临这种情况,在29号晚上,他们负责的西区地板被指出有问题,可能被SARS病毒渗透,指挥部要求中建一局在30号中午12点之前换成耐酸耐碱的PVC地板革。
担任总指挥的北京市副市长刘志华(2006年被双规)在协调会上批评中建一局[4],“你们这个不合格,我只能把它废了……你一局能不能干?不能干,你现在可以撤出去!”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季加铭对此不满,因为整个施工过程中没人告诉他地板是什么标准,他一度在会议上推门而去。
但他除了完成任务,没有其他选择。季加铭连夜安排员工满北京城找这种地板革。直到夜里三点多,终于在刚刚完工的北京儿童医院找到这种材料,季加铭让人连夜把地板革运到现场,500个几天几夜没休息的工人强撑着进行安装。到了中午11点,1200平方米的新地板终于铺上了。
做最后调试的施工队伍,2003年4月,许伟/CFP
其他施工方也面临着种种问题。城乡集团负责焚烧炉、太平间等共4000多平方米配套设施的施工,而随着建筑的完工,大量设备需要安装。在安装太平间的冷柜等设备的时,精疲力尽的施工工人产生了严重的心理负担,很多人发憷不敢动手。最后还是领导党员带头,才完成任务。
随着一个个的硬骨头被啃掉,时针指向了30日中午。从12点到下午6时,设备工程师们对245台医疗设备进行了突击安装,通信工程师们对整个园区做信号覆盖和优化……终于,到了2003年4月30日下午6点,随着驻守军方戒严令的发出,所有施工工人全部撤出工地,军方正式接管。
张雁灵带领1200名医护人员,已经枕戈待旦,做好准备,他的管理班子来自陆、海、空、武警等全军5个不同单位,个个都是全国选出来的尖子。而各施工队留下了一部分维护人员,驻守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在他们眼里,这片奋斗7天7夜的建筑群,在夜色下发出陌生而畏惧的光芒。
晚上11点,小汤山医院开始接受病人,大量救护车带着SARS感染者从北京各医院赶来。一场战役结束了,另一场战役开始了。
04. 尾声:“小汤山模式”缘何成功?
小汤山医院从4月30日晚收治第一名SARS患者,到6月20日最后的18名患者出院,这座医院一共使用了50天。
但这座医院,在抗击非典的历史上剧中身为:小汤山医院在建成后的两个月内,收治了全国七分之一的SARS患者,大大缓解了北京已经绷到极限的诊疗压力,集中隔离治疗也大大减少了病毒的传播。因此,小汤山医院一度被认为是2003年国内非典疫情由严峻走向缓和的转折点。
建成初期的小汤山医院鸟瞰,2003年4月
在收治的680例患者中,只有8例死亡,治愈率接近99%,而全院1383名医务人员没有一个人感染,张雁灵完成了总后勤部给的“医护人员零感染率”的目标。他后来总结道[7]:如果没有小汤山医院,北京至少还要增加2000至3000名非典病人,至少还要再死200人以上。
最后一批病人走出小汤山,2003年6月,Lily/CFP
“小汤山模式”之所以如此成功,有下面四个原因:
1. 建设的迅速性
从命令下达到医院竣工,一共只花了7天7夜。在当时,如果晚一天交付,北京的非典疫情就会面临再次爆发甚至失控的可能,豪不夸张的说,每一秒都是生命,这背后是无数施工人员的辛勤付出,这种建设速度只会在中国有。
2. 职能的纯粹性
小汤山医院并不是以一家“医院”的要求配置的,它只把重点放在了防治大规模传染性疾病上,这让它的规划、建设和运营可以只关注传染病。尽管小汤山医院只使用了50天(后面进行了封锁和拆除),但它完美地发挥了它的使命。
3. 配置的充足性
虽然只是单一防疫功能,但小汤山医院的设施配置并不简陋。整个医院全部按照一级传染病标准配置,包括氧气系统、呼吸机等生命支持系统,甚至有与大型医院相同的重症抢救病房。有超过1000张床位和1383名医护人员。
4. 管理的有效性
小汤山由军方运营,管理严格,各项技术标准清晰周密,光是预防管理措施规定就有三章34节,有100多条详细的预防措施,超过8000字。医院甚至有一支25人组成的督导组,专门监督医护人员预防措施的执行情况。
小汤山2003年的成功,是一个由无数决策人员、医护人员、施工人员、维护人员共同谱写的奇迹。17年过去了,小汤山医院已于2010年拆除,但它给我们的启示却历久弥新:灾难面前,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市井之下,每个人都需要出色地完成自己的那份工作,才能创造出奇迹。
而现在,小汤山模式的延续,交给了2020年武汉。
武汉蔡甸火神山医院施工现场鸟瞰,2020年1月
武汉加油!
参考资料:
[1]. 非典时期的非常速度,徐燕,城市开发,2003年
[2]. 小汤山速度是怎样创造出来的,中外企业文化,2003年
[3]. 参建小汤山医院的北京住六公司,梅春香,2003年
[4]. 小汤山奇迹,李忠效,报告文学,2003年
[5]. 七昼夜建成小汤山医院,刘长永,中国经济周刊,2019年
[6]. 人民利益高于一切,崔西强,中国医院,2003年
[7]. 回望小汤山,张雁灵,2008年
[8]. 透视“小汤山”,黄锡璆,建设科技,2003年
[9].小汤山医院七昼夜建成,汪孝宗,中国经济周刊,2009年
[10].小汤山:世界奇迹是这样产生的,甘铁生,台声,2003年
[11].小汤山SARS医院建设简介,程建设,2003年
[12].小汤山医院管理启示,缪晓辉,2003年
[13].小汤山医院建设的思考,李朝虹,2003年
[14]. 七天七夜:北京建筑业抢建小汤山定点医院特别档案,2003年
[15]. 特殊战场五昼夜,贾国荣,解放军报,2003年
[16]. 小汤山建设:住六人的非常生活,北京晚报,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