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改革是一个有机的体系改革，不应只是单纯的医院自身变革，从医院空间设计的角度考虑，建筑师也应该参与其中。建筑师如何反思医院设计中惯常的设计内容、方式与流程，建筑设计如何更好的服务于人？《医养环境设计》杂 志（Health Care Design， 简称 HCD）邀请了中国工程院院士、全国建筑设计大师孟建民畅谈医院的建筑设计。
阐释全方位人文关怀设计
HCD：您 2011 年出版的图书《新医疗建筑的创作与实践》，所倡导的医院设计理念是什么？
孟建民：这本书是我近十几年医疗创作与实践的总结，收录了12 个医疗建筑的工程项目，以全貌施工图纸方式呈现出来。这在我国是首次以工程技术的方式，展示医院设计成果的学术专著。所以，希望这本书能够指导医院的工程实践，对推进行业发展具有借鉴意义。
中国的医疗建筑变化从 20 世纪末的医疗改革开始进入大跃进式的发展时期，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逐步缩短。在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中，医疗建筑的改建与新建规模出现扩张局面，新兴的医疗项目面积动辄 20 几万平方米，病床规模上千张，“医院城”在近十几年逐步成为中国医院发展的主流。
而中国“医疗城”的发展不同于西方发达国家，一方面是因为西方国家城市人口处于衰落阶段，另一方面中西方的医疗制度也存在差异。当一个医疗机构规模达到一定程度，医院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医疗机构，而是一个与城市发生密切关联的复杂系统。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从更高层面去思考，梳理适合国情的医疗建筑设计理论。
但是，我国目前医院建设面广量大，粗犷式的设计规范和技术标准难以满足新的医疗建筑的发展要求。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根据多年的实践与思考，总结提出新医疗建筑的“本原设计观”。强调新医院设计要秉持“全方位人文关怀”的理念，其核心思想是对人的关怀与服务，要满足“健康、高效、人文”这三个要素。
健康、高效、人文三要素
HCD：医院建筑设计怎样体现“全方位的人文关怀”？
孟建民：我提倡“全方位的人文关怀”，指的就是对医院内各类人群的关注。医院的运作宛如一个城市，不同的医疗部门满足不同的人群需要。来访者、成年患者、儿童、老人、医护人员，甚至包括后
勤管理人员，对各类人群从物理、心理、生理等全方位的关怀是一个好医院的标准。建筑中的使用者虽职位有高低之分，属性有不同，但人格与权力是平等的。强调“全方位的人文关怀”是社会公平的具体体现。
“全方位的人文关怀”不是一句口号，这里的人不是抽象的符号，需要建筑师有针对性的、精细化的落实到每一类人群的需求上。我们团队曾经对使用医院的人群进行过研究与梳理，根据人的属性与行为，分为 5 大类 72 类细分人群，只有落实到每一个类型具体的人群需求，建筑师才能有针对性的进行人性化设计。
这里想特别指出，建筑师和业主在医院设计时最容易忽略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与安排。如建筑中的保安、保洁等后勤工作人员的工作、生活、休息条件很不理想，在很多建筑中他们没有办公场所，工作间歇时，也只能利用楼梯间等边角空间休息。建筑师如果对这种现象“视而不见”，又何谈“以人为本”呢？法国启蒙时期的著名思想家孟德斯鸠曾说：“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整个社会的不公”，对建筑而言也是如此。
HCD：怎样做好医院建筑设计？
孟建民：就刚才所言，好的医院设计要满足“健康、高效、人文”这三个要素。这是我倡导的“本原设计观”的核心理念。这三个要素是从人类学中生物、社会、文化三个层面总结形成的。
“健康”是评判医院建筑优劣的基本要素。它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理解，是指建筑营造的室内外环境对人的生理与心理方面有健康的影响以及提供健康的条件。广义的理解，是综合判断建筑的健康状况。“健康”是很容易被忽略的设计要素，同时也是现代人最为关注和追求的目标。它包含物理健康、生理健康、心理健康三大方面。
“高效”是评价医院建筑性能的关键要素，主要表现在建造、使用、运行三个层面。“高效”是建筑的重要评估指标，具体表现在功能布局合理、交通流线顺畅、建造材料适宜、建筑构造精巧、节能措施得当、施工工艺便捷、维护运营节省等诸多方面。
“人文”是建筑在精神层面的升华要素，包含文化、精神、价值三大方面。“人文”是人类需求的最高层面。“人文”不仅是一种精神追求，更是一种“接地气”的设计态度。“人文”思想在设计中应渗透到宏观、中观、微观各个层面，落实到每一个细节之中。
在医院设计中，这三个要素之间关系是既有关联性，又要考虑均衡性和全面性。
医疗建筑设计对建筑师具有挑战的意义在于，在熟知医疗功能的独特需求基础上，运用专业技能创造性地找到解决方案，为患者创造温馨的医疗环境，并帮医患双方建立一种更为和谐的关系。建筑师在
设计中要考虑当地的气候景观，运用合理的材料与建造技术，并使其具有创造性与艺术性。这需要建筑师具备严谨的理性思维能力及空间美学修养。建筑师要充分把握社会的发展需求与医学技术的发展变化，两者有机结合，才能孕育出一个好的医疗建筑作品。
研判医院建筑设计趋势
HCD：新医疗建筑“新”在哪里？现在医院建筑设计的发展趋势怎样？孟建民：新医疗建筑的“新”是一个持续动态的迭代过程。这种“新”的迭代变化主要基于两方面标准：一方面是不同时期人本需求的变化（从基本的健康需求到讲求效率要求，甚至到更高的人文要求）；另一方面是医学模式的发展（学科发展、病类变化以及技术更新）。通过长期的研究与实践，我认为医院建筑设计可以总结为传统型、高效型、生态型、智慧型四代发展阶段。
传统型医院建筑设计是一种分散机械医学模式，过分强调医疗的功能性，以病为本，忽视对人的情感关注。目前我国很多医院是这种模式，缺乏人本，规划无序分散，效率低下，而且流线交叉干扰。这是典型的笛卡尔机械论 ( 把物质的多种形态都归结为位置的移动 )，“医疗的机器”恰恰是早期现代主义机械美学的典型代表。直到本世纪初，传统型医院在国内还很普遍，针对当时落后的情况，我发表了《新型医院模式的建构与实践》，探索传统型医院向高效型医院转化的有效路径。
高效型医院建筑设计采用的是现代生物医学模式，其设计理念开始关注以人为本，注重救治效率与医院管理运营。高效型医院针对传统型医院有两个创新点：其一，建构新的“医院城”模式，形成复合、集中、高效的医院运行系统；其二，系统性提出人车分流、医患分流、洁污分流的设计原则，完善高效医院的流程标准。以上两点目前已成为业内共识。我于 2002 年设计的安徽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就是高效型医院的代表作品。
安徽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2008 年，我牵头设计了香港大学深圳医院（原名为滨海医院），同时提出了生态型医院建筑设计的理念。这是一种更加强调“环境—生物—心理”的医学模式，更加注重环境观念，将绿色健康、低碳运营和人本需求相结合，全面提升人性关怀的整体就医环境。相对高效型医院，生态型医院有两个主要创新点：一是采用诊疗中心模式，大大缩短患者就诊流程，这种模式已经是当前医院发展的新趋势；二是设计立体的生态系统，形成健康的整体医学环境。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原名滨海医院）
通风和遮阳设计
在互联网大背景下，医院运营高度信息化将对医院的功能、流程、模式产生重要影响，医院也将发生深刻变革。我认为：功能集成复合化、流程移动终端化、运营网络平台化是必然的发展趋势，这也是智慧型医院的主要特征。它强调的是“人—物—智能—互联”医学模式，通过构建个体和群体的生命大数据，关注人的全生命周期，关注更高的生命品质。2014年，我设计的宁波杭州湾医院代表了对第四代智慧型医院的探索与实践。
宁波杭州湾医院
HCD：怎样评价一座医院建筑？
孟建民：毋容置疑，医疗建筑是所有民用建筑领域中最为复杂，也是最独特的类型之一。它服务于大部分民众生命中最特殊的时刻，医疗建筑是每个人都会经历体验的建筑类型。治病救人永远是医院的核心功能，所以医院建筑是以“功能性”为根本的建筑类型。同时，医疗建筑是集合当今科技发展在建筑领域中的集约表现，错综复杂的专业设备是医院良好运行的重要载体。功能的复杂性、技术的复杂性、医疗流程的专业化，这些方面是医院建筑体现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的极端类型。好的医院设计评价不能以简单的形式主义、风格化来加以评判。医院建筑要有一套独立的“美学价值观”。
HCD：绿色医院设计有哪些方向？
孟建民：医院的建设本身就是一个持续发展的动态过程。可持续性观念是现代医院必须要考虑的重要因素。医院的可持续性是指生态的可持续性、能源的可持续性、发展的可持续性。医院建筑作为一个容纳各种人流、物流的庞大系统，要充分考虑医院系统与城市以及医院内部各种能量、物流的流通交换。很多建筑师往往只重视前端设计，只关注工艺流程设计，却忽视医院后期的维护运营。医院后期运营能耗非常大，如果设计师在设计时考虑不周，会造成极大的能源浪费。这需要建筑师从更大层面形成综合观。
生态节能的绿色医院必须建立在一个多学科的方式上，通过合理的设计手段达到自然通风、采光；在机电设备上采用合理的系统与管理模式，减少能耗；在建筑处理上，尽量采用可循环的建筑材料及合理的技术手段做到生态、节能。
现在有很多建筑师通过高科技技术手段来满足绿色医院标准，但我更加鼓励建筑师去创造性的解决问题，尽量以较低的经济成本实现医院的可持续性发展。尊重当地的生态环境，通过结合地域气候特点，利用低技、低成本的设计手段，而不是为技术而技术。
我们团队在深圳设计的香港大学深圳医院（滨海医院）就是充分利用深圳海洋性气候特点，在绿色生态上做了很多创新式设计。比如设计大量下沉式庭院与采光井，将地下一层空间引入阳光与自然通风，形成良好的生态微环境；在公共空间“医疗街”的设计上，考虑到这种设计所占面积较大，为了降低后期运营成本，我们通过不断研究，采用一系列低成本的生态节能技术，将医疗街设计成具有拔风效应的公共空间，既提高人的舒适度，同时实现了夏天不用开空调的节能效果。
践行老龄化社会需求
HCD：设计怎样更好地为弱势群体尤其是老人服务？
孟建民：在一个公平的社会里，弱势群体应该受到更多的关注，在设计领域也不例外。弱势群体主要指孕妇、残障人士、老年人等特殊对象。尤其是残障人士与老年人，居住、出行均有不便。据 2014 年国家统计局统计，我国老年人口2.12 亿人，残障人士 8500 万人，有将近 3 亿人的出行需要无障碍关怀。目前，我国的无障碍设计还比较粗浅，设计规范也只保障了弱势群体的基本安全和基本使用。应该从视觉、触觉、听觉、人体工程学等方面为这类人群提供全方位关怀，创造出真正意义上的便利建筑，这才是社会公平的体现。
我的团队做了两方面工作，一是在 10 年前成立了老年研究中心，专门从事适老建筑的研究。通过对老年人的需求研究，归纳总结出 12 项生理特征、34 项需求、46 项设计策略。在养老建筑设计里，通过大量的细节设计来实现对老年人的特殊人文关怀。二是在 2015 年联合社会慈善组织和残联等机构，成立国内首家公益性“无障碍认证中心”，计划通过认证的方式，解决我国无障碍设计与实施的碎片化问题。这两项工作既是对相关规范与标准的一种补充，也是一套更人性化的设计准则。
HCD：未来会不会做“临终关怀”方面的医疗设计？
孟建民：临终关怀是近代医学领域中新兴的一门边缘性交叉学科。是社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这个概念在西方发达国家出现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了。在发达国家，有 70% ～ 80% 老人享受到临终关怀，但在中国，绝大部分的老人没有享受到类似的关怀。
随着中国老龄化加剧，解决这个问题日益迫切。由于种种原因，无论从政策支持、制度建设等方方面面，都缺乏顶层设计，导致中国在推动临终关怀上还有很多改善提高的空间。时至今日，我国的临终关怀尚未建立系统的专业化服务，甚至未列入国民基本医疗保障体系之中。这是需要全社会关注的问题，也是我的团队一直在关注和研究的方向。
HCD：您的医疗设计团队最近在做哪些项目？
孟建民：近期我们完成了宁波杭州湾医院、龙岩妇幼保健医院、南阳市第一人民医院、平顶山第一人民医院等项目。目前我们团队正在设计深圳湾医疗中心（原深圳市南山人民医院），这个医院定位是区域性医疗中心，将服务于深圳前海自贸区及南山片区。我们又将引入一些全新的设计理念，这将会是智慧型医院的升级版，目前这个方案正在设计中。
南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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